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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、公孫白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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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、公孫白果

忠姓流落險叛家,貴姣遭難失榮華。

從前翻天覆地能,人間荒唐誤乾坤。

看盡凡塵紛亂事,曲終潦倒只一身。

貪疑妄擅須痛改,望君莫負眼前人。

自泰山之變,人間王氣不穩,中原之地四散,打打殺殺,爭爭搶搶,衍流出四個國家,北契,南漢,西項,東真。

南北兩國較為強盛,對峙日久,大戰小戰不斷,但東西兩姓悶聲圖變,逐漸壯大,分治之勢日現。北契與南漢長久對峙,外患不平又起內憂,終於在雙雙元氣大傷後定下盟約,互止幹戈。官家不戰,百姓是樂見的,但打了百年,血仇早已累世,盟約歸盟約,仇恨還是仇恨。

戰,國為先,不戰,家更重。

南漢元豐三年七月,澶州府治下孫村一帶黃河決堤,暴雨連日,滿目浮屍。

商胡壩下不遠有一戶人家,覆姓公孫,說起來還是將門之後,他家祖上是大名府節度將軍麾下一名副將,祖父同叔伯兄弟十幾人都是軍中叫得上名號的驍勇人物。前朝奸佞割北部十六州向北契求榮,太.祖時一心想收覆山河,直打到太宗興國四年都未曾如願,高粱河一戰,漢軍大敗,大名府全軍死戰,公孫家男兒無一生還,可謂滿門忠烈。

唯有一遺腹之子,總算保存了一絲血脈,幾代單傳至今,雖在鄉野,公孫一族依然不忘前輩宏志,不廢先祖武功,代代子孫幼年習武,讀史認字,氣概與鄉裏別家孩兒不同,勤懇好義,忠國愛家,即便布衣之身,也頗得鄉親敬重。

眼前站著搖船的這位先生名喚公孫刻,船內安靜坐著兩個娃娃,大的是他家老二公孫皗,垂髫年歲,小的是妹妹白果兒,剛會問話的年紀,還不知何為發水,何為決堤。

公孫皗直楞楞看著遠方,妹妹挪著身子朝他靠,口中問:“二哥,你看什麽呢?”

公孫皗把妹妹按住:“果兒乖,不要亂動。”

“二哥看什麽?”

公孫皗嘆了一口氣:“二哥在看田盡頭,阿娘和大哥的墳塋被水淹了,也不知道有沒有沖壞,水退了還能不能找著。”

果兒擡手指了指那邊:“不會壞,能找,有樹,樹。”

公孫刻聽著兩個孩子說話:“皗兒,你看咱們果果多聰明,你娘和阿皓葬在那棵老銀杏邊上,丟不了,沖壞了我們再修,就是要委屈他們受會兒冷,等水退了,我們帶酒去給他們驅寒。”

皗兒點點頭,擡眼又看了看,默默記下那棵銀杏的模樣,忽看到遠處土堆子上趴著一個人,就要滑下坡掉進水裏:“爹,那兒有一個人要掉下去了,我們去看看是死是活。”

公孫刻立馬撐篙往前,稍近一些就認出是熟人,喚道:“離大哥,是離家大哥嗎?”

公孫刻將船靠近,這土堆另一面坡緩,船能擱淺停住,他下船跑過來,將那姓離的漢子往上一拽,順勢翻身,胸口積的水“哇哇”吐出來,人就醒了。

“離家大哥,你家還在上游一些,怎麽漂到此處了?”

被他一問,離大七尺魁梧的一個漢子竟痛哭起來:“公孫先生,禍事了,早上我家寶姐被大水沖下來,我紮進水裏卻沒撈住,我一路順著水勢游到這裏,差點被浪掀走,幸得掙上這個土坡,方才好像看見我家寶姐的衣裳,我就潛進水裏找了幾回,再看不見了,再看不見了!我的寶兒啊!”

這位離大家裏很窮,年過三十才娶上媳婦,離大雖高壯,可惜下身不濟,八九年的光景只得寶姐一個孩子,夫妻二人視如珍寶,一朝丟了豈不剜心。

公孫刻聽他的說法,覺得孩子大約兇多吉少了,但依然勸道:“你先莫哭,我在這片轉了有一會兒了,這裏水並不很急,也沒見有孩子沖下來,許是掛在哪棵樹上,孩子輕,未必就沈下了,你家寶姐會水嗎?”

“我捧在手裏長到會走,水塘也不敢讓她靠近,怎麽會水呀。”

公孫刻道:“我從早上到現在,也救起七八個人了,都是上游沖下來的,下游情況恐怕不好,我正要去幫手,你不如與我同船,尋尋寶姐下落,總這樣在水裏游,你身子再壯也禁不住。”

沒等離大答應,皗兒高聲叫道:“爹,寶姐在那兒!”

公孫刻和離大齊齊望過去,一只水猴咬著寶姐的胳膊不遠不近地游來游去,孩子浮在水面上,面色蒼白,冷得發顫,所幸還活著。

離大站起來大嚷:“畜生,還我女兒!”

他跳下水,水猴發出“吱吱吱”的叫聲往遠處游去,公孫刻連忙撐船趕上,這邊追得越緊那水猴游得越快,怎麽都趕不上,離大筋疲力盡,撐在船沿休息,這邊不追了,那水猴反而停下。離大嘴裏罵罵咧咧:“直娘的妖賊,我要扒它的皮,喝它的血!”

白果兒看了看離大:“那是水裏的妖官兒,他吃你容易,你想吃他不容易呢。”

兩個大人被她這冷不防的一句說得一楞,皗兒忙幫妹妹解釋:“小妹是說,妖怪厲害,我們得小心。”

果兒卻強調:“是妖官,不是妖怪。不要再追了,他膽子小,被你惡狠狠盯著,能不跑嘛,且告訴他離大爺是寶姐的親爹,讓他安心把娃娃丟過來就行了,再追再跑,寶姐就是不凍壞了也要泡壞了。”

她一個小人兒,話才說齊整,一時冒出這麽一串話還有些教訓大人的意思,皗兒是知道自家小妹人小鬼大的,被她逗笑了:“我家果果聰明,定是這樣的。”

離大倒顧不上許多,忙對那水猴吼道:“畜生,你咬著我閨女,還與我,饒你不死。”

白果兒朝他招招手,妖官兒游近了些,口裏松開小娃,手在水裏劃了兩下,寶姐就漂了過來,離大游過去抱住孩子,她冷得哆哆嗦嗦,氣弱游絲地叫了聲“爹爹”,公孫刻過去接過寶姐放在船上,離大扶著船,尋岸停靠,快要上岸的時候,離大被那水猴拽著腳,悶進水裏嗆了好幾口水,好一會兒才被公孫刻拉上來,那水猴嘰嘰亂叫,像是嘲笑離大無能,離大剛喘上氣,口中罵聲不斷。

果兒不禁皺眉:“要不是妖官銜著,你家寶姐早已沒命了,人家救你女兒,你講話怎的這般難聽。”又沖那水猴說,“小妖官兒,多謝你,今日得虧有你。”

妖官吱吱叫著走了,果兒還揮手同他告別。

離大因為身上的病,看村裏一輩兒的壯年男子都有些陰惻惻的,尤其公孫刻,男女老少說起他沒有不誇的,自己苦苦說不上親生不了娃的時候,他嬌妻在側,兒女雙全。

公孫家有喪事時,村裏人大多惋惜,只有離大心裏暗自叫好,仿佛別人的不幸,是治他頑疾的良藥。他覺得公孫家的女娃說話不中聽,立馬忘了眼前恩,刻薄起來:“你家這個女娃,出生克死了親娘,滿月克死了大哥,我看她鬼頭妖面,早晚鬧得你家四散了。”

公孫刻正找了些幹柴來準備生火,給他父女兩個取暖烘衣,聽到他這麽說,“嘩”一下把手裏的柴火扔在地上:“離家大哥好沒道理,方才也算救助你父女一場,你一個謝字沒有,卻惡語中傷,這是什麽道理?我家果兒是有些古靈精怪,小孩心性純善,本就比大人有靈氣,你又咒又罵,難道是我公孫家沒看好你離家的娃娃,叫她落水的?別人家事你知道幾何,一口兩個克字,好生歹毒!”

皗兒真後悔把自己身上的幹衣服脫下來蓋在寶姐身上,他哼了一聲走到河邊抱起妹妹:“爹,仁至義盡了,何必同小人置氣。我們往下游去,救些當救之人。”

公孫刻帶著兩個孩子撐船走了,皗兒身上只剩一件薄衫,果兒一直抱著他,好久才小聲問:“二哥,你冷不冷?”

皗兒笑笑:“有些,你摟緊,二哥就不冷了。”

果兒又問:“什麽叫克死?”

皗兒眉頭一皺,望向爹爹,公孫刻幹笑了兩聲:“爹爹也說不清楚,都是沒本事的大人想出來的餿話,不曉得也罷。”

皗兒倒想起些事情,低頭問妹妹:“果兒,你昨夜怎知要發水的?怎麽就知道那怪猴是救了寶姐?又怎知他是妖官兒?你從哪裏聽來的這些話?”

果兒道:“昨夜娘親來家,同我說了許多話,她說爹爹陽壽將盡,她是來接爹爹下去的,黑白大哥可憐我們兩個年紀小,許爹爹把我們安頓好了再走。爹,娘親讓我告訴你,把我和二哥送到舅舅家去。”

公孫刻和皗兒都楞住了,皗兒滿臉擔憂,公孫刻想了想卻笑了:“是這樣,那好,咱們去舅舅家。”

“爹,怎麽會這樣?我不相信!”皗兒心裏很難過,但他也知道妹妹不會瞎說,只好垂頭坐著,默默流淚。

公孫刻一邊撐船一邊念起了詩:

亂世自紛擾,鐵骨何可嘗?

石姓惡蠻子,為寇著衣裳。

胡虜山河仇,身死猶不休。

刻骨銘心上,兒孫不可忘。

明月再當空,班師歸故鄉。

他日鎮幽州,皆我漢家郎。

“皗兒,你舅舅是個好人,但是他家也不容易,你和妹妹往後寄人籬下,要勤快,要忍耐,學問不要荒廢,筋骨不能松散,照顧好妹妹,照顧好自己……人呢,死是容易的,活著才艱辛,爹爹無用,如果真的,真的只能陪你們到這裏,你們可千萬要好好活著,不要辱沒姓氏,不要,辜負自己。”

皗兒一言不發,果兒擡手替哥哥抹淚:“二哥,娘說,爹爹此去要做官的,去那個泰山府當將軍,我們該替他高興。”

“是嘛……”

人知道自己要死了總歸是害怕的,別家小孩說這樣的話,大人還能罵兩句或是一笑置之,果兒卻是例外,她有時候能看到,有時候能聽到,還沒有全然和那個世界割裂。

公孫刻心裏難過,但是人,逃不過一個死字,這是公孫家自小就會教的道理,眼下就沒有那麽難接受了,他對兒子說:“皗兒,一會兒去過你們舅舅家,爹還是會出來救人,我公孫家的男兒,不能死在戰場上已是憾事,你爹我要死在洪流中,救死扶傷,也算了了遺憾,你不要難過,三日後,如果爹爹沒去接你們,你便安心,一定照顧好果兒,能做到嗎?”

皗兒咬牙擡起頭,吞了淚斬釘截鐵地說:“能!”

“好!再把我們家的詩念來聽!”

“胡虜山河仇,身死猶不休。刻骨銘心上,兒孫不可忘。明月再當空,班師歸故鄉。他日鎮幽州,皆我漢家郎。”

公孫刻死在崩潰的堤壩之下,洪流中不見屍首,許多同他一樣鐵骨錚錚的漢子用身體抵擋兇猛的洪水,為更多人爭取到了活下去的機會,在年幼的公孫皗看來,這便是漢家男兒的血性。

在果果眼裏,生便是死,死亦是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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